會飛的鳥巢
(原載于《特區文學》2017年第4期)
一
周姐的手用力地在麻将桌上搓揉,像真能搓出什麼好運來似的。抓拍出牌的間隙:“小蘭,你阿曾跟老趙說呢?”劉寇蘭懶得接茬。這一手好牌該怎麼打?有清一色的底子,也有對對胡的潛力。猶豫不決時,卻見周小鳳咬牙切齒,拇指捏着牌面辨識猜測,陡地送到唇尖親吻慘叫,甩出一張小鳥,和牌!
一隻豐潤、粉白的手掌攤在三人面前。
劉蔻蘭數了錢遞過去,心裡有些不快,打了一下午牌,大家都多少赢些,偏她自己盡是輸。上午周姐約着打牌,虧得她放下碗筷颠颠地跑過來,連店都沒開,早知道輸得這樣一敗塗地,還不如舒舒服服睡大覺。周小鳳又問了一遍。她這人就是這樣,一點都不顧及别人的感受。
她含糊道:“說什麼?”聲音低微,幾乎湮沒在洗麻将的嘩啦聲中。
“肚子的事啊!”周姐絲毫不肯給她打馬虎眼的機會,杏眼一瞪,“我跟你說啊,這孩子肯定要不得,但這是一手好牌,可别亂打。你跟了他幾年啦,八年!八年就一直住在我這出租房裡,給你什麼你就接什麼。太虧了!”
“要不是他,我恐怕連你的房子都租不起。”她垂下眼簾,頸上的細紋堆了起來。
“說這話太沒意思,八年,我什麼時候催過房租?”周姐兩條手臂不停飛舞,靈巧、敏捷地鑄出一道城牆,乜了她一眼,“我就是受不了你這軟柿子脾氣,你說說,那個服裝店,要不是我替你去說,他肯掏錢?女人嘛,有自己的生計最重要,哪天拜拜了,總歸還能過下去。”
“不清不白地耗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要我說,你還是找個本分人過吧。你家丫頭也不小了吧?以後見親家,你怎麼辦?”薛梅花新燙了一頭小卷,雖仔細塗了玫粉色的口紅,但下垂的嘴角依然誠實地顯露出了疲态。從前她最能混,但瞎貓撞上死耗子,偏偏叫她逮住個好人,勤勤懇懇上班,工資還全交給她,不知道給人家灌了什麼迷魂湯。現在雖然當了後媽,但孩子竟然也服她,實是一派阖家歡樂的情形。反觀她跟周姐,除了清明節各燒各家的紙錢求祖宗保佑,中秋、端午、過年隻能搭伴過,孤零零對着滿滿當當一桌子菜,烏泱泱的寂寞如潮水般湧來。
“八年了,哪是說分就分的?況且他在我身上也花了不少錢。”
“拉倒吧,我還不知道你?哪裡把自己當情人,分明把自己當正房呢,有錢舍不得給自己買衣服,倒是上千的給他買東西!他錢再多頂個鳥用,得舍得在你身上花!論長相吧,瘦得跟難民窟跑出來的似的,又顯老,跟你站一塊怪像你爹!”周姐的手指在桌子上铿锵有力地敲着,硬生生直往她心裡戳。
和老趙是八年前在飯桌上認識的。那天老趙恰好挨着她邊上坐——但也許未必那麼巧,誰知道呢?西裝革履,身材瘦削,神采奕奕,眉目又周正,瞧來四十不到。她望着一桌菜,紅燒肉老鵝煲蒜蓉蝦糖醋排骨西芹炒牛肉紅燒羊肉,目不暇接,舉筷不定。面前忽然伸過來一雙筷子,夾着一隻橙紅色、肉嘟嘟的蝦,上面粘着的蒜蓉在燈光映照下油光四溢。老趙沖她一笑,這蝦味道不錯。
頓時渾身上下都不對勁起來,那條玫紅色圓領連衣裙太長,露不出她那豐潤潔白的腳踝,盤起的頭發愈發顯得自己臉盤大,要是此刻再散下來又太做作。脖子上仿佛有千斤重,她幾欲将頭埋進面前的盤子裡,一頓飯吃完了,也再沒側頭看老趙一眼。
“清一色!”對面徐小月冷不丁抛了顆原子彈下來,兩個女人都炸了,薛梅花憤憤然朝徐小月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數下:“怪道剛剛牙口開都不開一下,原來暗地裡想着怎麼赢錢呢!”周姐附和着,一邊麻利地從小抽屜裡取出錢丢到徐小月跟前。
徐小月啐了一口,笑道:“你們倆太不上路子,赢了這麼多把,還不帶别人赢一點?看看人家寇蘭,阿像你們這麼個德行!”
“得,反正你們倆合得來呗。”
其實劉寇蘭未必與徐小月多親密。但她喜歡徐小月那副樣子,栗色頭發服服帖帖披在身後,淺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小臂上,顯得年輕而不俗。徐小月的日子最是自由快活,老公在外地做經銷商,她在家帶孩子,吃穿玩樂一樣不愁。
“唉,打不動了。”周姐推倒殘局,往椅子上重重一靠,“最近晦氣得很!那天我無意中看到屋外窗沿上被堆了個巢,一看的,黑漆漆的不曉得什麼鳥,我拿笤帚把那窩給捅了下來,你們猜怎麼着?那隻鳥居然朝我直沖過來,我趕忙把陽台玻璃門關上,它就使勁啄玻璃!”薛梅花和徐小月嘩啦啦笑成一團:“連鳥都不待見你!”
劉寇蘭卻是一怔,眼前突兀地浮現出一隻小鳥的形象來,羽毛豐盛,周身玄黃,七彩狹長的尾巴高高挑起,撲棱棱朝她飛來。隻見那小鳥越飛越近,越來越大,她幾乎能看到它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迥然發亮,橘紅色的喙朝她微微張開,好像下一秒便能口吐人言——對了,昨夜做的那個怪夢。直到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才恍然回過神來,一看屋裡隻剩下周姐坐在她邊上,面帶憂色。劉寇蘭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怎麼啦?”
“你還問我怎麼了?你剛剛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小月她們臨走給你打招呼,你一聲不吭的,我以為你撞邪呢!哎你别說啊,懷孕的人心思最是不定,你這幾天要是哪不舒服就趕快告訴我,知道嗎?”周姐不由分說甩出一串話,起身見地上全是瓜子殼,眉毛擰成個疙瘩:“下次打牌不吃瓜子了,你們倒是快活,牌一推拍拍屁股走人,留我來做老媽子!”
遍地瓜子殼被踩得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周姐手執一柄大掃把,揮舞自如,塗了鮮紅色指甲油的手握在掃帚柄上,不像在掃地,倒好像是俠女捏個劍訣,施展高明劍術。
劉寇蘭想起第一次見到周姐。也是八年前,她背個大背包,懷裡揣着九百五十六塊錢就來到了這個城市,熾熱的陽光烤得她眼前發黑,汗衫濕漉漉地黏在後背上,又癢又刺。她急需一個住處。這時一張貼在牆上、因風吹雨淋變得又黃又脆的租房廣告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她面前。地方很好找,一棟半舊三層小樓,院子門大敞着。她剛進去就撞上一個女人,頭發高高束起,身上一件小背心,肩膀上綴着細小的亮片,在太陽下熠熠發光。那女人頓住腳步,抱着肩膀,兩隻圓溜溜的杏眼上下轉動着,狠狠打量了她一番:“你就是那個租房子,是吧?”
她确是被周姐這一身淩厲給吓到了,但仍然鼓起勇氣答了一句是。
二
老趙中午要來吃飯。劉寇蘭早早張羅了一桌,支着下巴安靜地等。一面等,一面想:老趙要到第幾句話的時候提這事?十一點半,老趙的車停在門口,大踏步走進院子,朝右一拐,便是劉寇蘭的屋子。
劉寇蘭緩緩站起身,算是迎接,老趙點點頭,坐到餐桌前。幾個菜都是他愛吃的。兩人埋頭吃飯,均不做聲,各自在肚裡打主意。
“這兩天都幹嘛了?”老趙好似漫不經心地打破沉默。
“我能幹嗎?照常開店呗,生意又不大好,昨天下午就去和周姐她們幾個打了幾圈麻将。”劉寇蘭也漫不經心地答。
“輸了赢了?”
“輸,最近運氣不好。不過我們打得小,沒輸多少錢。你下午回去嗎?”
“不回去吧,下午沒什麼事,在這陪你。”老趙低頭扒了一口飯,瞥了一眼她的小腹,喉結上下滾動,好半天艱難咽下飯去:“幾個月了?”
劉寇蘭心裡冷笑一聲,終于還是沒有忍住!
“兩個月。”竭力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惟恐掩不住心底的失望。
老趙擱下碗筷,鬓角好像瞬間結了霜,口裡嘟囔:“麻煩!麻煩!”
她不說話,夾了一隻蝦,用手慢慢剝着。鹽水蝦煮得很鮮,她一早買回來,等鍋裡的水咕嘟嘟沸騰起來,塑料袋一翻,數十隻蝦嘩啦啦跌入鍋裡,細細密密的腳在滾開水裡踢踏,終于不動了,變成鮮豔的橙紅色。她把蝦仁塞入口中,細細咀嚼。
老趙卻耐不住了,苦勸她打掉孩子,理由倒是冠冕堂皇、為她着想的:一個外地女人,無依無靠,如何照顧一個孩子?
“外地女人,無依無靠?”剝蝦的手不經意間剝出了狐狸的尾巴。寇蘭冷笑道,“原來這八年,你隻不過是把我當成一隻蝦子而已,想吃的時候就來剝一下?哪天吃膩了,随手一扔,拍拍屁股走人?”
老趙醒悟過來,趕緊打圓場:“哪裡哪裡,都吃八年了,也不見膩嘛!我的意思是,沒人幫你帶孩子啊。在這方面,我是靠不住的。還是趁早打掉吧。”
你哪方面靠得住呢?寇蘭心裡質問,但沒說出來。平心而論,這個男人還是重感情的,心腸也不錯。至于名分,何必難為人家呢?擦了擦手,掰出一個溫順的笑容:“我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快吃菜,蘆蒿炒雞蛋,你愛吃的。”夾了菜遞到他碗裡。
老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小女人沒有心機,百依百順,知寒問暖,從不過問他的家事,也沒提過過分要求。花錢也不是大手大腳。口風又緊,從沒惹過任何麻煩——除了這一次,但這一次的麻煩應當很快就能解決吧?
房門忽被重重敲了兩下,闖進周姐的大嗓門:“小蘭!吃飯沒呀?”老趙額上青筋隐約跳動了幾下,不作聲,低頭吃菜。劉寇蘭站起身,應答着跑去給周姐開門。
周姐今天有些特别。深紫色的頭發上攜着彈力素的芬芳,柔和卻不失造型地伏在頭上,柳葉眉,細細描畫過内眼線,眼睛襯得格外有神,睫毛輕輕刷過,恰到好處地向上微翹,珊瑚色口紅鮮亮得讓劉寇蘭有一種陌生感。
“今天這麼漂亮,下午要去相親?”她把周姐讓了進來。
“還真是相親,親我兒子。”
周姐仿佛這時才看到老趙,笑道:“哦,原來老趙來了!我說呢,怎麼到點了不來找我吃飯,原來照顧自己男人去了。老趙,最近生意好不好?”老趙被點名了,擡起頭笑了笑:“還行,還行。”“還行是怎麼樣?老趙這人,總是說話三棒子敲不出一個葫蘆屁來!我就是臨出門順便來看看你怎麼樣,畢竟現在懷着孩子,不一樣了,該吃飯就得好好吃,不然這痛那疼的還是得麻煩我!”言罷,觑了老趙一眼。
老趙幹咳一聲。他打心眼裡不喜歡周小鳳,蠻橫、咄咄逼人、愛挑唆,嚼舌頭的本事全天下第一,他可吃夠了這類女人的虧。
周姐回來時,天已黑透了,“我今天帶兒子去看電影,他可開心了。我們還一塊吃了晚飯,要不是他還要寫作業,我還打算帶他去大玩家打會遊戲呢。”靠在椅子上,連水都來不及喝,手舞足蹈。
眼前恍惚間跳出一個瘦削的身影來,隐藏在霧氣之中,看不清臉,但她心裡很清楚,那是她的女兒周屏,但“周”是那個周姓男人的,“屏”總之也不屬于她。
三
她那久不相見的女兒,再度進入到她的生命之中,是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
三年前,初春,細雨朦胧。剛下火車,草草吃些東西,又坐上長途汽車,颠簸了兩個小時還沒完,緊接着又乘上616路。快到了。
車上擠滿了人,下雨天,車上有股溫暖而潮濕的氣味,萦繞在劉寇蘭鼻尖。她沒有座位,隻能一隻手拽着把手,把自己挂在車上,順帶挂住心中的忐忑、遲疑,甚至一絲逃離的沖動。售票員的大喇叭響了:“東山村到了啊,到站的下車!”劉寇蘭費力地拽着半人高的行李箱拖下車,公交車吱呀一聲關上門,噴出一陣濃烈的汽油味,沖得她頭昏腦脹。
站台上“東山村”三個字斑駁難辨,柱子上的漆皮如鱗片般翹起來,她克制住擡手剝除的沖動,捏了捏行李箱的把手。環顧四周,那條崎岖泥濘的山路依舊如一條蛇環住東山村蒼老的身軀,地勢一路走高,在潤物細無聲中,她仰首望去,濕潤的青松輕輕顫動,一重重青山卻靜默不動。沉默良久,她順着土路循着記憶往前走。她緩慢地前行着。
沒行幾步,前面突突突一輛三卡開過來,上面一個漢子,光膀子,小平頭,皮膚黝黑。她立住不動。不需費力思索,她就能想起他幼年時的模樣。對面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掃描了她一遍,也認出來了,縱身跳下三卡,三步兩步到她跟前,眼角迸出細紋,嘴角費力地扯動了兩下,哭笑難辨,突然低頭去奪她手上的行李箱:“姐,你說你咋提前半小時到了?也不打電話,自個走這路,這路是你能走得來的麼?來來,上車,我給你拿了個墊子。”
深藍色繡着金邊福字的墊子,上面有一塊暗黃色的陳年舊漬,倘若沒記錯,恐怕是他們小時候打架潑上去的茶葉水,不過也有可能是她記憶的謬誤。她想說點什麼:“小軍……”小軍黝黑的臉已在她眼睛裡晃動、模糊起來。
小軍一路喋喋不休,在那些漫無邊際的話語中,她隻清晰地記住一句:“我去找過的,姐。”說這話時,他圓滾滾的腦殼随着土路的颠簸上下起伏,稚氣未脫,好像小時候她帶他溜到縣裡,摸出磨得發亮的一元硬币,站在他身後,瞧他坐小超市門前的小木馬一樣。
行李箱裡的東西大半是帶給他們的。腦白金、阿膠蜜棗、中華香煙和海之藍酒,是給她爹媽的;還有一些化妝品水乳霜,帶給弟媳婦;最多的是給侄子帶的衣裳,毛線衣、長袖、短袖、甚至小褲衩。老趙買單。
侄子小丘性子野得很,臉上汗津津的,蹲在後院玩泥巴,脖頸上、汗衫上印着三四個小手印。弟媳沖她腼腆一笑:“姐,你别笑話,他就不愛好,整天搞得髒兮兮的。你買這麼多好衣服來,我都不願意給他穿!”
“孩子嘛,這個年紀狗都嫌,衣服再好也是拿來穿的,你不怕洗就行。”她笑得很端莊。“小丘,到奶奶這裡來,這是你姑媽,這些都是她給你買的,還不快喊人?!”她媽臉上堆積的皺紋縫隙裡,恐怕可以掃出灰來。
小丘頭也不擡,自顧自捏手裡的泥娃娃,嘴裡嘟囔着:“煩死啦,我哪來的姑媽?我這忙着哪!”
小軍呵斥了幾句,聲音極威嚴,把小丘唬得兩個肩膀一聳,吐了吐舌頭往外直蹿,一溜煙不見了。
她媽見孫子被罵了,便戳着手指頭數落小軍,小軍辯駁了幾句,弟媳婦在那邊認真疊那一堆衣服。她媽好半天才想起旁邊還有她這麼個人,問:“你在那邊生了個女娃?”
“嗯,叫周屏,我走的時候六歲。”
“你好狠的心,那麼小的孩子!那家人打你罵你了?”她媽瞪着渾濁的大眼。
“對我還行吧。剛到的時候搞虐待,生了娃娃之後就放松多了。也是,他們哪想得到,我肯丢下孩子自個跑?說出來恐怕你還不信,我在揚州居然還遇到他們村出來打工的媳婦,非纏着我存了電話号碼,難不成我還會跟她聯系?”劉寇蘭的手指不輕不重地戳了戳桌子上的手機,冷笑道。
“我也是想不明白,對你不錯,孩子也有了,你還跑什麼?!你就不想孩子?”
劉寇蘭直直地看着她媽,眼裡最後一抹光也熄滅了。後來接到周家的電話時,她不費勁就猜到了始作俑者。
四
在南站等了二十多分鐘了。旁邊有很多小吃攤,手抓餅、臭豆腐、東北大馕等各種天南地北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在空氣中緩慢地發酵。火車到站,旅客傾瀉而出,湮沒了等在其中的劉寇蘭。她如一尾逆流的魚,掃描所有經過的可疑身影。
她的目光鎖定了一個捏着玉米棒的中年婦女,周富麗。富、麗都不沾邊,蠟黃的臉上粘貼着迷茫和焦急。劉寇蘭來不及回憶初到周家遭受的虐待裡這個小姑子摻和了多少,眼睛已被邊上的紅衣女孩拽住,半點騰挪不開。這女孩有種奇異的清瘦,胳膊和大腿幾乎一般粗細,她仿佛看到她嶙峋的排骨下,一顆幼弱的心如雛鳥般顫動。女孩漆黑的眼珠子不安地滾動着,又大又圓,襯得一張臉幾乎比例失調。劉寇蘭空空如也的腹好像被撐大、撐圓,撐出可容納那瘦小女孩的位置。這令她恐懼。
她無數次設想過潛逃路線,但始終未敢實施,終于那天鎮上趕集,她緊緊揣着攢了幾年的錢,心跳如擂鼓,還要佯裝若無其事。眼前站着的,是她懷着憤怒、恐慌生下的女兒——周屏。周是周富春的,屏也不屬于她。
劉寇蘭帶着兩人在小鎮上遊覽一番,給孩子買了條粉色連衣裙和一雙水藍色細條紋款涼鞋,除此以外,她着實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第二天周富春的妹子就要走:“家裡邊活計不能閑着,我先回去,孩子在你這多呆幾天沒什麼打緊,過些時候你再送回來。”
劉寇蘭渾身的警覺都于刹那間蘇醒,急急挽留住她:“你這麼急着走幹嘛?既然來我這邊了,就好好玩一玩,活計晚兩天做死不了人的。玩夠了你再帶孩子回去,省得你們不放心。”她可沒那麼傻,把女兒送回去,自己豈不是羊入虎口?怪道周家巴巴地送孩子過來,原來打的是這樣的主意。
“我在這,你娘倆有啥話都說不成。”周富麗的黃牙齒好像淬了毒一樣泛着藍光。
“房東人好得很,我認了做幹姐姐的,隔壁還有一間空屋子,你住兩天不要緊。”
周姐答應得很爽利。劉寇蘭拾掇了一下,鋪了床,又拎了個電風扇,周富麗才不甘不願地住下。晚飯後,周富麗回房間睡覺,周屏搓揉着衣角,悶着頭想要跟進,卻被周富麗一個眼神止住。
屋裡隻剩下她和女兒兩個人了。
“丫頭,傻站着幹嘛?坐下呀。”她調整面部表情,努力沖眼前這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女孩微笑。女兒乖乖坐下,兩隻手放在膝蓋上,默不作聲。13歲,本該是最野的時候,何以如此沉默?她記得13歲,正是她愛美的年紀呢,瘋了一般地渴望一條粉紅色綴着蝴蝶結的裙子,可是她媽就是狠了心不給買,為此還哭濕了枕頭。她的目光落到床沿邊搭着的那條裙子上:“丫頭,來,試試我給你買的裙子,肯定很漂亮。”
女兒走到她面前,她握住孩子細瘦的胳膊,心頭一顫,那些把屎端尿的記憶竟陡然間複蘇,熱辣辣帶着臭味逼真地湧來,她鼻子一酸,咬咬牙忍住了。女兒微微掙了一下,沒有再動,任由劉寇蘭幫她把衣服脫下來,換上新裙子。淡粉色的連衣裙襯得孩子膚色白皙,隻可惜小腿上被蚊子叮得沒幾塊好肉,頗有些煞風景。
“真漂亮!”劉寇蘭撫了撫女兒的頭發。六歲的孩子能保存多少記憶?還能記得她離開那天的情景嗎?還能記得她唱的那些曲子嗎?她本以為自己老早就把這些抛諸腦後,但這時她醒悟了,已造下的孽,總有一天要一筆一筆清算的,掩耳盜鈴毫無作用。女兒的鼻翼輕輕抽動了兩下,擡眼看她:“媽,我小時候的照片才叫漂亮呢,不過你沒見過。”
洗好澡,滅了燈,母女倆并排躺在床上。月光透過窗簾縫徐徐灑進來,她們彼此隐在這朦胧中窺探對方。微風細細,吹得劉寇蘭手腳發寒,一旁的幼小軀體,略微地散發出一點點熱,卻是放射性地直奔她而來了,冷與熱在她體内激蕩。她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天的相處讓她掂出了隔閡的分量。隔閡源于她這8年的缺席,這一點她心知肚明。但,又能怎麼辦呢?
她見女兒不再翻身,便側過頭細細端詳孩子的睡臉。沒料想女兒忽然睜開眼睛,同她一個對視。她吓了一跳:“你還沒有睡着啊?”
“睡不着,我有點認床,到不熟悉的地方就睡不安逸了。”
“我也是!”劉寇蘭輕而迅速地拍了一下床沿,“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有一次到朋友家玩得太晚了,就睡在她家,結果怎麼也睡不着!第二天清早回家,倒頭就睡,我媽喊我起來幹活怎麼也不搭理他們,把他們氣個半死!”女兒也笑起來,說:“我爸就不準我睡别人家,怕我給拐了。”
劉寇蘭有些不自在,扭頭盯窗簾上的花紋:“呵呵,你爸也是為你好,現在壞人可多了。”孩子知道多少?這句話出于無意還是刻意?她不敢深思。
女兒單薄的聲音拖得老長:“你當初為什麼丢下我們走了?我爸對你不好嗎?”
她頓時語塞。
那天下午,空氣裡彌漫着炮仗的刺鼻味兒,歡笑聲、吆喝聲如一簇雲朝屋子湧來,拂到她躁動不安的心尖上。她看着榻上沉沉睡去的女兒,臉頰潮紅,雙目緊閉,睫毛微微顫動着,不知在做什麼夢。她搜索枯腸,把會的歌謠翻來覆去唱了十幾遍,把孩子前六年欠下的和以後用得上的歌謠全都現在給她。但越唱越覺得厭煩。那孩子紅潤的臉盤上,鼻子嘴巴沒一處像她的地方,叫她沒來由的生氣,都怪這孽種!要不是你,我怎麼會等到今天?
“那不是我該待的地方。”她想要含混帶過。
“可那是我家。”
“你以後會知道的。”她的聲音跌入黑暗中,卻又漂浮起來,“就像周富麗,那時候我不小心打碎了一隻大瓷碗,她擡腳就朝我身上踢了七八下,兩三天下不來床。太狠毒。”
“她是我姑媽!”女兒的聲音冰冷刺骨。
劉寇蘭遽然一驚,翻過身來不說話了。這個孩子被取名叫周屏,周是周富春和周富麗的,屏也與她沒半點幹系,周屏的骨與肉是她從腹中掏出來的,但不過如此而已——要知道,骨與肉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它們很容易就會被情感重塑成别人的孩子。
五
周姐又戀愛了。對方比她還小兩歲,端莊周正,人高馬大,坐在她旁邊又是倒水又是夾菜,薛梅花兩顆眼珠在男人身上轉了幾轉滴溜溜停不下來:“周姐就是有眼光,談的那幾個人!沒一個差!就說之前那個開酒吧的,也是齊齊整整,唉,就是人品太差……”
周姐拂了一下耳上的吊墜,不動聲色:“梅花,我倒羨慕你呢,嫁個老實人,什麼都聽你的,出去玩也不管,錢想花就花,後媽也當得像模像樣,也不知道你給人家小孩灌了什麼迷湯藥!”她新染了寶藍色的指甲,左手食指的指甲蓋上鑲嵌了碩大的轉運珠,晃得人眼睛發花。
薛梅花臉上顯出醉态,瞪着眼:“周小鳳你誇我損我呢?呐,把跟前酒喝了我不跟你計較。談了個對象,把你給能的!”
周姐撲哧便笑了:“喝就喝呗,怕了你了還?”說完站起來端杯朝她們幾個敬酒:“今天幾個老姐妹聚一聚,不能有了歸宿就忘了我跟小蘭,是不是?一會出去唱歌,我請客!”
劉寇蘭将橙汁一飲而盡。徐小月取笑道:“周姐,你這話可就說錯了,你現在不是找了一個嗎?小蘭跟老趙也好着呢,你說她沒人,當心她上火。不過唱歌我就不去了,明早要送小孩去上學,我要起不來,小孩要挨老師批評。”
劉寇蘭打量徐小月,連衣裙黑白相間,披着小坎肩,栗色的頭發燙着恰到好處的卷。打扮得體,笑容溫暖。同樣都是人,怎麼命運相差那麼多?
“你哪是要照顧小孩,知道你男将家來了,回家交作業才是真!”周姐一拍桌子,滿桌人捧場地笑成一片。徐小月臉色微紅,啐道:“就你最沒個正形!”
席間薛梅花跟周姐那新男友搭話,問他做什麼的,那人這才坐直了身子,沖大家點點頭打了招呼,說道:“我叫徐錦,現在做點小工程混混日子。”
“做工程有錢啊,原來是個大老闆!深藏不露哦。”
幾個人又笑又鬧着去了KTV。忽閃的燈光下,劉寇蘭和薛梅花挨在一塊,捂着嘴笑周姐依偎在男人身邊的樣子,兩人正在對唱一首甜膩情歌,男人的喉嚨裡像含着一汪水含糊不清,但這絲毫沒影響周姐的興緻,她緊緊抱住徐錦的手臂,臉頰紅彤彤的,嘴巴一咧,綻放出一個十八少女才有的笑。
劉寇蘭和薛梅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隔壁包間裡幾個小年輕活力四射,卯足力氣吼《死了都要愛》,尖銳以至快要爆炸的聲音刺破牆壁,撞擊着耳膜。她沒心情聽薛梅花扯掰那些豔聞轶事,她的眼睛不可遏制地被周小鳳吸引着。周姐眼裡星光閃爍,連包間裡無數晃動的、迷離的彩色光點都遮不住她的容光煥發,那些光斑落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連衣裙上,調皮地躲閃嬉鬧。
劉寇蘭低頭看了看吧台上的啤酒瓶,12瓶,三個人喝,不會醉,但也已不大清醒,唯獨她不得不清醒地看透自己的處境。肚子陣陣抽痛,難不成那該死的一塊肉瘤也能夠意識到它短暫的命運?劉寇蘭依稀聽到薛梅花口吐酸言:“你瞧她,幾百年沒見過男人似的!”說這話時,薛梅花是個枯萎零落的标本,又怨又恨地詛咒着鮮活的花苞。
“你們怎麼不唱?”周姐終于注意到她們倆了。
“你們唱的好,我們倆在這欣賞呢!”薛梅花捂着嘴,自以為風情萬種勝過王祖賢。
周姐不由分說幫劉寇蘭點了一曲。切歌,熟悉的前奏緩緩響起,劉寇蘭隻好拾起話筒,清清嗓子,她五音不全,總唱不好。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小小鳥
想要飛卻怎麼樣也飛不高
也許有一天我栖上了枝頭
卻成為獵人的目标
光點随着歌曲的節奏慢了下來,一圈圈漾開,緩緩掃過衆人的臉。寇蘭放下話筒,看着那些迷離閃爍的光圈出神,它們落在周姐臉上變成了格桑花,落在自己心裡,卻是迷茫的一團雲霧。
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
從此無依無靠。
劉寇蘭睡到第二天下午兩點才醒。
剛睜開眼,她立馬意識到那件事已迫在眉睫。她一骨碌坐起來,窗外陽光正盛,刺得她眯起眼睛,手臂被曬得發燙,卻神秘莫測地感到腹部陣陣陰寒。她敲開周姐的房門,周姐正對鏡描眉,淺棕色眉粉一層層覆蓋在她淺淡的眉毛上,形成一個姣好的形狀,一邊細細化妝一邊輕哼着不知曲調的歌。劉寇蘭有點嫉妒。
“昨天晚上嗨翻了,一覺睡到現在。”周姐擱下眉筆,伸了個懶腰。
“我不也是,睡得頭都疼。”
“你又沒喝酒!”周姐瞥了一眼她的肚子。
她因緊張躊躇而冒汗了:“這個孩子我不要。”
“不要就不要呗,肯定不要啊,瞧你這口氣,活像丢了五百萬!”周姐撲哧笑了,塗睫毛膏的動作沒停。
“但我不能白白不要。”
“噢,我懂,你這樣想是對的,這孩子不能留,但能幫你一個忙。”周姐捏着粉餅在臉上輕輕按壓,定妝,了然微笑。
她讨厭周姐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但她相信周姐。不傷感情地敲竹竿,這是周小鳳的拿手好戲。
“我幫你合計着,你該讓他給你買房,這年頭,沒個自己的窩巢還得了?你看我,那時候離婚,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唯獨這套房!”周姐左手食指上的轉運珠,在她的撥動下滴溜溜轉得飛快。
劉寇蘭的喉嚨有些發幹,不自覺地往周姐身邊挪了挪,靠得更近了。
六
兩室一廳一廚一衛,采光絕佳。隔壁是個幼兒園,粉紅色的牆上繪了各種卡通圖案,奧特曼皮卡丘熊大熊二巴啦啦小魔仙之類。因是放假,園裡空空蕩蕩的,好在沒幾天就要開學了。
老趙幾乎沒費什麼思索就答應了,顯然要想避免一場天崩地裂的麻煩,此舉已将損失降到最低。一個月以内,所有手續均已置辦妥當。電話打過來,稱劉寇蘭可以拎包入住,順帶着問她是否需要陪同前去醫院,唇齒間不自覺有些硬氣了。
劉寇蘭緊緊攥着房産證,上面千真萬确是她的名字。她不否認自己渴望擁有一套房子,哪怕40平米都行,那是一個安穩的窩,再不用東奔西挪。但是八年了,老趙總不見行動,手頭緊啊,加大投資啊,明年再說吧,總之空頭支票不用納稅。而如今,說有就有了。但——這是赤裸裸的交易,苟且偷生的交易。以死換生的交易。
周姐狠狠訓了她一頓,見好不收,腦子進水了?被驢踢了?交易有罪嗎?沒交易這世界還轉得起來嗎?
三個多月,黃金時期。幾次快到醫院她又突然變卦,弄得周姐很不耐煩:“你到底想怎麼樣?都好幾個人打電話預訂做指甲我都給推了,你自個算算我少掙多少錢?就為了你這點事!”
劉寇蘭一隻手摸着肚子:“這是小事嗎?”
“總之犯不上你這副德行!”周姐索性叉着腰,數落起來,“是你自己說不要的,何況房子也到手了,現在你猶猶豫豫的,不定他怎麼想呢!且别說他怎麼記恨我給你出謀劃策呢,你以後和他還過不過?唉,不錯,這到底是條命,可怨就怨他投錯了肚子,小蘭,你養不了這孩子。”最後這一句話,給劉寇蘭下了判詞。
劉寇蘭咬着牙,不吭聲。
周姐素來瞪得圓滾滾的眼睛不知何時微微下垂了,苦口婆心:“你女兒已經是命苦的孩子了,身份多尴尬?她嘴上不說,心裡不怨嗎?何必再來一個?我要是你,我就一心一意彌補對女兒的虧欠,可我不是你,我想看兒子還得守着協議掐着日子。”
女兒已十六歲,時不時自己坐車過來,待個十天半個月。女兒每一次旁敲側擊的質問漸漸結成一張巨大的網,她隻能掙紮着轉移話題,卻無法逃脫。
兩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一絲淚光在周姐眼角閃現,很快便被風幹了。
周小鳳離婚那年才三十歲。豐腴,年輕,漂亮,有大把青春可以揮霍。她高高昂起緊緻的下巴,眼睛眨也沒眨就簽了離婚協議書,切,你算什麼東西,老娘還愁找不到好人嫁出去嗎?她不屑地瞥了一眼前夫,心裡是翻江倒海的怨恨。但為争奪撫養權,周小鳳和前夫卻不得不撕破臉皮,像個潑婦在地上打滾。這一仗驚天地泣鬼神,鬧得天翻地覆,最終以周小鳳收下房子,放棄撫養權告終,從此看望兒子得提前預約。
“周姐,你兒子好歹和你還有感情,不像我,我那個丫頭每次來就圖我給她買手機、買衣服、買鞋,你以為真是來看我?”劉寇蘭歎了一口氣。女兒的内斂孱弱被劉寇蘭的理虧驕縱得一絲不剩,開始報複性肆無忌憚地索取。
苦楚浸到空氣裡,熏得兩個女人眼睛發紅。打胎的事情還是暫且擱下了。
七
“媽,你懷孕了?”周屏捏着熱乎乎的玉米棒子,目光落在寇蘭有着恰到好處、不易為人察覺的弧度的肚皮上。
劉寇蘭不自然地一笑,試圖搪塞。周屏剝下最後幾粒玉米往嘴裡一丢,緊追不放:“你蒙不了我,你走路的時候老是忍不住摸肚子。”
劉寇蘭微微一愣,禁不住低頭看了一眼小腹,默不作聲。
周屏眼裡透過一絲得意:“是不是那個趙叔叔的?他怎麼都不來陪你?”
劉寇蘭背後密密麻麻蠕出汗來。她一向極力避免在周屏跟前提起老趙,盡管這段關系龌龊得讓她瞞也瞞不住。周屏沒有再說話,到廚房裡洗手去了,劉寇蘭望着女兒排骨分明的背影,暗暗琢磨,這孩子,怎麼總也吃不胖呢?将來結婚生孩子了,月子一定得好好坐。
小房間是留給女兒的,收拾得井井有條,但今夜女兒破天荒地提出要與她同睡。
窗簾沒拉嚴,擠進一抹月色,不均勻地灑在被子上,形成一道彎彎的弧。劉寇蘭怕光線刺眼,起身道:“我把窗簾拉起來吧?嫌不嫌亮?”周屏的手卻從被窩裡伸過來,拉住了她的手臂:“不用拉,我就想瞧瞧月亮。”
臂上這隻手,竟然是軟軟的,嫩生生的。
劉寇蘭如觸電般不動了。良久,她笑起來:“這樣哪看得到月亮啊,都給擋住了,傻姑娘。”
周屏嘿嘿笑起來。
劉寇蘭做了個噩夢,猝然間驚醒,心髒沉沉的直往下墜,墜了半天掉下來便在她胸膛裡撒潑打滾,良久,她順過氣來,想換個姿勢,這才發覺女兒的腿敲在了她腿上,竟是動彈不得。女兒已睡得很沉了,瘦弱的身軀蜷成一團,似巢中嗷嗷待哺的雛鳥。月光罩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銀色光圈。劉寇蘭輕輕移開女兒周屏的小腿,蓋好被子,面朝着女兒躺下。她默默看着女兒的臉,意識漸漸被夢擄走,不知何時做了與女兒一樣的姿勢,好像彼此要将對方嵌入懷中。
周屏對劉寇蘭的肚子關懷備至,興緻勃勃地在網上搜索孕婦食譜、孕婦注意事項等一大堆真假未知、甚至自相矛盾的信息。午飯時劉寇蘭食欲不振,少吃了兩口,周屏的筷子立馬探到碗裡,遞來一塊冒油五花肉:“媽,你要注意營養,多吃點。”女兒從未給她夾過菜,這實是開天辟地以來頭一回,她不便推辭,硬着頭皮咽下,朝女兒呵呵一笑:“我還補充營養?你看我這身材,都胖死了,你自己多吃點吧,像個瘦猴子。”周屏腼腆一笑:“我吃不胖,随我爸。”劉寇蘭起身要收拾碗筷,女兒幾乎快要跳起來:“我洗碗吧!”
這一切讓劉寇蘭受寵若驚。她了然,腹中的這個尚未成型的孩子像個暖融融的太陽,烘烤着她和女兒周屏潮濕得快要長蘑菇的心,照亮了從前那些藏于陰暗處的溝壑旮旯。她輕撫着微隆的小腹,舉棋不定。
下午薛梅花登門拜訪,說是在家閑不住找她來唠嗑,劉寇蘭躺床上漫不經心地調着電視,一邊聽薛梅花說長道短,話題不知不覺就到了周姐身上。薛梅花眉毛挑起來,一顆頭誇張地左右張望了一番,又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周小風那個做工程的對象已經住進她家啦?”
她有些驚訝,這幾年周姐雖然走馬燈似的換了幾個人,但從沒住進家過。薛梅花見她果不曉得,臉上愈發得意:“你呀,整天悶在屋裡,什麼也不知道!我聽說那個徐錦這幾年做的工程都是血本無歸,你說這周小鳳怎麼想的,精明一世,糊塗一時啊,啧啧啧……你可得勸勸她。”
劉寇蘭搖了搖頭:“周姐什麼脾氣,你還不知道嗎?”
“話是這麼說,但我們做朋友的,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朝火坑跳啊!”薛梅花嗑了一地瓜子,踩得腳下噼裡啪啦作響,一臉痛心疾首,嘴角卻是個微微上揚的弧度。無傷大雅的幸災樂禍,難道還傷天害理了?
“唉,還是小月命好。”劉寇蘭忍不住要提徐小月。
“好過什麼呀?嘿,有些事你不知道……”薛梅花嘴角往右一歪,似笑非笑。
薛梅花走後,劉寇蘭左思右想,還是給周姐打了個電話。絮絮叨叨扯了一通廢話,終于進入正題:“聽說那個徐錦住你們家啦?”
周姐嗯了一聲,解釋道:“我覺得他人挺好,對我也不錯,年底我們就打算結婚。”
“那在什麼房子裡結婚?他有自己房子吧?聽說……他這兩年不大景氣?”劉寇蘭小心翼翼地發問。
“哎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嘛。他有房子,不過我還是喜歡住自己的小窩。小蘭,實話告訴你吧,我也不圖他多少錢,兩人好好過,我一個人太累了。等他工程款拿到手我們就結婚!到時候請你吃酒!”
劉寇蘭隻能附和兩句。
八
老趙最近在外地督工,時不時打電話來,姿态一天比一天高。劉寇蘭心煩意亂,想要刨出之前收好的一張人流廣告單,卻無論如何也翻不着。看到周屏從房裡出來就随口問了一句:“有沒有看見一張廣告紙?”
“什麼廣告?”
“醫院的。”劉寇蘭尚未注意周屏飛速冷凍住的臉,四處張望着。
“這個?”
一張彩頁廣告紙已經飛至劉寇蘭眼前,“二十分鐘無痛人流”幾個粗體字醒目地躍入眼簾,最下方有一串精心設計、便于記憶的電話号碼。
“對對,就是這個。”劉寇蘭擡手要拿,卻撲了個空,對上周屏尖銳的冷笑:“你要打掉孩子?!”她躲開女兒的眼睛:“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我也沒有辦法。”
“你沒有辦法?生不出來?養不活他?你試過嗎?”一連串炮彈炸得劉寇蘭體無完膚,脾氣漸漸上來了:“好哇,你在這數落起我來了?生孩子是你想得那麼容易?這事輪得着你管嗎?算我白養活你這胳臂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不幸地,這句話踩中了泥濘之下的地雷。長久以來,這地雷雖隐而不炸,但卻橫亘在二人的溝壑之間,現在終于在不經意間爆炸了。
周屏的胸膛劇烈地顫動着,兩條眉毛前所未有的高聳起來,分明氣惱得臉頰赤紅,然而卻十分刻意露出報複式的笑容來:“養活?這話你就說錯了,你養過我麼?哦,養過的,在我六歲之前,我差點忘了你是這麼狠心的人!一個還沒出生的孩子算什麼?你連養到六歲的女兒都能不管不顧,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這話太傷人了。
劉寇蘭臉色煞白起來,瞪着眼看向面前的女兒,不敢相信這曾是她體内的骨血孕育出的胎兒,這胎兒竟然長大成人,繼而反噬起母親了!
憤怒沖昏了她的頭腦,長久意圖隐瞞的秘密終于脫口而出,那個“拐賣”的“拐”字化成一支粗壯扭曲的拐杖劈頭蓋臉擊向了周屏。
周屏臉上本就不多的血色仿佛在刹那間褪盡了,連嘴唇都青白起來,一雙大眼睛直愣愣瞪得渾圓,卻不知道該聚焦于何處,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不自覺攥緊了,又松開,複又攥緊。唯獨不敢正視眼前雙目赤紅的母親。外面忽然傳來隔壁幼兒園婉轉的下課鈴,幾秒後便有嬉鬧聲熱熱鬧鬧地鑽入耳朵。窗外的柳樹已爆出一點淡黃色嫩芽,一粒粒毛絨絨地點在枝條上。若是此時遠遠望去,能看到小孩子們在操場上打着滾撒着歡。
一夜無眠,天一亮,劉寇蘭便去了菜場。這裡除了各種蔬菜,還滿滿當當盛着幾大籮筐家庭婦女,挑肥揀瘦,讨價還價。劉寇蘭在幾個攤位之間轉來轉去,殺好的鳊魚在塑料袋裡時不時地彈跳。正拿不定中午吃芹菜還是苋菜好,居然遇到徐小月,她剛送小孩去上藝術培訓班,挎着個大布袋子看起來悠然自得。徐小月說這幾天苋菜口感很好。久旱逢甘霖,劉寇蘭飛快買好了菜。兩人又說了一堆子話,劉寇蘭不自覺吐露了心聲,她已拿不準是否該留下孩子,卻也不敢和周姐說,生怕被罵個狗血噴頭。
“周姐的脾氣是沖了點,”徐小月臉上流露出一抹背後說人壞話的尴尬不安,“不過……話說回來,小蘭,你的事情還是要你自己做主,幹嘛事事都讓着怕着周姐?”
想想也是。
站在家門口掏出鑰匙的那一刻,劉寇蘭忽然有些惴惴不安。周屏還在嗎?她會不會因為無法面對那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實奪門而去?鳊魚在塑料袋裡無力地抽動了一下,激得水點點滴滴濺到她手上。門倒是自己開了,周屏穿着睡衣,兩手一邊一個垃圾袋。沒有一絲防備地,母女倆對視着。
還是劉寇蘭先開口:“倒垃圾去啊?”
周屏輕聲應了一句,繞過她下了樓。劉寇蘭的腳步不自覺有些輕快,進了屋,把菜擱好,一回身發現桌子上有兩碗面條,熱氣騰騰的,筷子安安靜靜搭在碗沿上。她埋頭吃面,水汽熏得她眼眶發熱,一面吃一面想,就是份醬油面,滋味實在尋常。
兩天後,周家催女兒回家準備開學,劉寇蘭趕忙定好車票,唯恐誤了周屏上學。出發那天起了個大早,她打算帶女兒去附近一家百年老店吃早茶,那家的翡翠包很是香甜,順帶叫上了周姐。周姐早早就來了,叉着腰雷厲風行地指揮劉寇蘭母女二人收拾行李。正收拾着,突然有人把門錘得砰砰作響,傳來一陣混雜着男女的粗魯的吼叫:“開門開門!”
周姐皺了皺眉,高跟鞋啪哒啪哒跺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吼道:“誰啊?!大清早發什麼神經?”
兩個約莫四十多的男人站在一個女人身後。劉寇蘭心一沉。那女人妝很濃,一對黛眉幾乎飛揚到太陽穴,身上裹着一件純白皮草,搭配漆亮皮褲,穿着啞光質地切爾西靴的腳在地上摩挲。劉寇蘭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厚重睡衣和卡通人物拖鞋,自覺矮了一截,然而擡眼瞧見那女人的魚尾紋、法令紋,底氣頓足。
“你就是劉寇蘭吧?”那女人無視門口的周姐,徑直進了屋,逼近劉寇蘭,“聽說你懷孕了。”女人的眼神冰冷地戳向她腹中的胚胎。劉寇蘭退了一步,護住肚子,咬住下嘴唇,不吱聲。周姐趕忙過去攙住她,瞪那女人:“你知道私闖民宅的後果嗎?不識相的話,我報警了。”
“私闖民宅?”女人眼睛使勁閉了一下,苦笑與嘲諷散落在沙丘溝壑間。又深深吸了口氣,喉嚨微微顫動,一副難以下咽的表情:“我回自己家的房子,你覺得這是私闖嗎?”她不屑理會周小鳳,目光瞄準劉寇蘭,“你搭了我男人八年,我忍了,沒扒你一身皮,更沒當街暴打你;這房子,是他給你買的吧?買就買吧,我忍了。賣了自己八年,得一套小房也不算多。但是,有一樣,最好不要逼我動手。我不能再讓你們胡鬧下去。”說完,她瞪劉寇蘭的肚子。
劉寇蘭顫抖着身子,目光本能地伸向周姐。
“打掉就行。其他的事,我睜隻眼閉隻眼。世界上沒有幾個女人能像我這樣大度。你還不明白嗎?”
“姐,你跟這種人有什麼好啰嗦的?媽了個巴子的,直接給她拖去醫院!”另一個男人連連附和。
劉寇蘭的頭皮一陣發麻,面色陡然青白,兩腿微微發顫,卻咬咬牙,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倔強來:“我本來是要去做人流的。但看你們這種态度,我還偏不去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給臉不要臉。死不要逼臉的,還骨氣起來了!”女人抱着肩膀,嘲諷的嘴角張揚得像是快要把臉頰撕破。
周姐一句“放你娘的狗屁,臭三八”話音未落,一個玻璃杯已啪嗒一聲壯烈犧牲在女人腳邊,把她驚得跳了起來。
杯子是周屏扔的。
這成了戰争的導火索,嘶啦嘶啦燒起來,兩個男人閃上前與周姐劉寇蘭拉扯起來,畫着紅襖綠褲胖小子的水瓶、盛着剩菜的盤子一股腦全摜在地上。然而終歸是兩個壯漢,周姐被一把搡到地上,兩個人夾着劉寇蘭跌跌絆絆地朝門外推,劉寇蘭卯足了力氣拳打腳踢,然無濟于事。
眼看着劉寇蘭已被推搡着到了樓梯道上,一聲暴喝驟然炸開:“誰敢再動一下試試!老娘要他的命!”三個入侵者被吼得渾身一震,回首隻見周姐不知何時已從廚房拎了把菜刀高高揚起,那把切過大蔥拍過蒜頭剁過排骨卻沒割過喉的菜刀,此刻刀刃上泛着幽幽的淡藍色光芒,映在周姐赤紅的眼珠子裡。
三個人一時間竟然不敢動。
劉寇蘭再也忍不住了,胸口一熱,哇得一聲吐得驚天動地,兩個男人趕忙甩開手,任劉寇蘭扶着牆幹嘔。周屏一個箭步沖到周姐身前,孱弱的身軀劇烈地顫動起來,牙齒咯噔作響,拳頭捏得發白,破口大罵起來。是那種最歹毒、最肮髒的話,因為是方言,更帶着一絲絲茹毛飲血的蠻荒味,驚得隔壁鄰居開了門小心翼翼探出頭看了一眼,又迅速縮了回去。
“你們三個狗日的,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揚州虹橋的謝胖子都要叫我一聲大姐!”周姐步步為營,摔下一個殺手锏。
雖然他們仨未必真知道謝胖子是誰,但是這句話的威懾力卻遠超過周姐本身,不亞于一枚小型導彈。雙方僵持足足兩分鐘之久,兩個男人對望幾眼,臉上顯出幾分遲疑,竟不敢開口。女人原本叉着腰的雙手不知何時已垂在身體兩側,咬了咬下嘴唇,眼眶居然有些泛紅,聲音也小了不少:“小三還有理了!”也不等周姐她們回應,女人便扭頭沖下樓梯。兩個男人聳聳肩,也快步淌下了樓梯。
周屏趕忙上去攙住她媽,劉寇蘭掙紮着站直身子,扶着腰凄楚一笑:“好了,都别氣了,先回屋。”周屏瞪着眼睛數落她:“别人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這樣!就是這樣才老被人欺負!”劉寇蘭聞言一個趔趄差點沒站住,周屏住了口,趕忙把她攙進屋去,倒了杯水。周姐把菜刀往桌子上一撂,朝椅子上一癱,精疲力竭。
地上一片狼藉。歇了一會,劉寇蘭起來拿笤帚準備打掃戰場,周屏奪了下來:“不用你弄,你坐着。”
周屏弓着腰撒氣一樣揮動掃帚,木地闆被刮得呲呲作響,碎玻璃碴子霹哩嘩啦在地上翻滾,在這些混雜着的聲音裡,劉寇蘭依稀辨别出女兒抽動鼻子的聲音,和喉嚨裡隐隐約約的嗚咽。
周姐一不說話,屋子裡就陷入一片寂靜。她長長歎了口氣,緩聲道:“小蘭,我真的搞不懂你為什麼老是磨磨蹭蹭地做不了決定,但是——我也不是頭一回說這話了,對你而言,最好的選擇就是打掉孩子。”
劉寇蘭喉嚨有些發幹,擡頭看向周姐:“那你剛剛還幫我?”
“這不一樣,”周姐搖搖頭,“我幫你是因為見不得别人欺負你,被别人拖去打胎和自己決定去做是兩碼事。”
劉寇蘭捏緊了手裡的天青色茶杯,眼前有些模糊。
時候已經不早,她們還沒吃東西,而十點多還要坐車。周姐稱身體不适先走了。一路上母女交談不多,多是劉寇蘭囑咐一堆在學校要多多照顧自己這類的話,周屏聽了也就點點頭,應幾聲以證明她确實在聽。兩人随便吃了點鴨血粉絲算是打發肚子。
人不多,車站顯得格外空曠,大屏幕上亮着“等待檢票”四個紅字。劉寇蘭看着女兒秀麗、單薄的側臉,略略遲疑,還是囑咐說:“丫頭,回去好好的,我和你爸不可能的,叫他别瞎想了。”她怎會不知周家何以殷切敦促女兒來看她?
周屏身子一僵,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劉寇蘭接下來的話給擋住了:“我決定了,我要生這個孩子。你說得對,不為了任何人,就為了我自己。我要生他。”
周屏一震,兩隻大得出奇的眼睛裡迅速滲出晶亮的眼淚,稀裡嘩啦往下沖刷,嘴張得老大,卻愣是沒發出一個音節。
九
劉寇蘭瘦了。連連收到短信,一串接一串惡毒的咒罵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她心頭,夜晚睡夢中地獄裡似乎有成千上萬隻手在拉扯她的腳踝。給老趙打電話,怎麼也打不通。
究竟是誰說出去的?
半個月後,老趙才灰頭土臉地找上門來。發型雖固定得一絲不苟,但眼瞧着竟是白發三千丈的光景,右臉頰上的戰鬥痕迹羞答答躲在臉上。一見劉寇蘭,眼神先落在她已明顯隆起的肚子上,無處撒野的老趙爆發了,一把将茶杯摜在地上摔個粉身碎骨:“要房給房,要錢給錢,你打個他媽的鬼胎,幾個世紀了都打不掉?你要逼死誰?逼死我難道對你有什麼好處不成?你别聽着周小鳳給你瞎比劃,我告訴你,生下來我一毛錢也不會出!生個孩子你就想翻天了?”
劉寇蘭冷冷一笑,盯住老趙:“這事跟周小鳳沒關系。我已經決定要生下來了,你攔不住我。”
老趙從沒見過劉寇蘭臉上流露出那種冰冷和不屑。他愣住了,這個溫順聽話,向來毫無主見的女人,究竟怎麼了?
老趙先軟下來哀求她。
劉寇蘭看也不看他,兩手護住肚子,溫軟和煦的陽光撫在她身上,使她的側臉形成了十分好看而聖潔的弧度。老趙打從心底厭惡這幅高尚姿态,終于按捺不住,疾步上前惡狠狠拽住她手臂,将她拉起來就要向門外走:“走,我現在就陪你去!”
寇蘭被他拉得一個趔趄,奮力靠住門框,手中不知已多了一把瑞士水果刀,橫在脖頸上:“趙志全,你有種再動我一下試試!”
“小蘭,到底為什麼?”老趙困獸猶鬥,兩條眉毛因苦惱擰巴在一起。
劉寇蘭有些松弛的下巴因高高擡起而變得緊繃,眼睛因懷有敵意而微微眯起,從而有了貓似的性感,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少女時代。可那時她恨不得肚裡的孽種立刻砸落在地,此刻卻在用盡力量維護腹中的生命。世上種種果然冥冥之中确有因果。
十
門頭玻璃上刻的畫已有些陳舊,細細打量會發現有些不協調,明明該是喜鵲登枝,但不知怎麼少了一隻雀兒,孤零零栖在枝頭,寂寞沙洲冷。
腳步聲漸近了,門一陣不耐煩地響動。周小鳳開了門,頭發胡亂用橡皮筋綁着,亂蓬蓬像個鳥窩,兩隻烏黑的眼泡裡鑽出一絲意識來:“你怎麼來了?”瞟見劉寇蘭背後拖着個行李箱,肚子上的蒙古包再也藏不住,嘲諷一笑:“這是被人老趙給趕出來了?”随即把劉寇蘭讓了進來。
上樓,移門一開便是股嗆人的煙酒味。陽台地上倒着酒瓶橫七豎八,躺着香煙頭屍橫遍野。周小鳳也不說話,勉強挪動虛弱得打擺的兩條腿癱到陽台沙發上,點燃香煙。劉寇蘭試探性地問:“周姐,怎麼了?”周小鳳沒回答,猛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圈,怅然長歎:“找個真心的人就那麼難?我咽不下這口氣!”
周姐的巢又飛了。
劉寇蘭被煙酒味熏得喉嚨作癢,幹咳了幾聲,勸道:“周姐,想開一點吧。”
但周小鳳想不開。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香煙不小心在床單上燙了十個八個小洞,她就醉眼迷離地用手指頭去摳,洞眼越摳越大,摳出一顆潰爛發炎的心髒,然後她就又笑又哭地唱歌,歌聲響亮卻不知所雲。
劉寇蘭自認倒黴,反而照顧起周姐來,在這舊日居所裡待了三天。但劉寇蘭心想,周姐整日醉生夢死,實在沒法給她拿主意。那天,面對劉寇蘭決絕剛勇的态度,老趙背着手像隻沒頭的蒼蠅轉來轉去,冷冰冰地走了。他早晚會找上門來,他老婆,他舅子,他的家族會把她像豬一樣給劁了。越想越心焦,使勁推搡起周小鳳來,語氣裡不自覺帶了三分責怪:“什麼真心不真心的,哪有這麼多真心?你要求太高了。不是你說的嗎,這世上到處都是交易。你就當做是一次交易結束了。”
“問題是我付出了真情啊,卻什麼都沒得到。這交易他媽虧大了。”
“真情?拉倒吧,别人不知,我還不了解你。”劉寇蘭實在看不慣她這番自以為純情無辜的窩囊樣,“你敢說你周小鳳不是奔着人家的拆遷房去的?”
周小鳳瓊瑤式地搖了搖頭,眼淚汪汪:“這一回我是真心要找個人過日子的,一個人過夠了。可他媽的命運老是捉弄我。”
“得了得了,你哪一回不是真的?你錯就錯在太當真。周姐,你有點出息好不好?别老為了男人哭哭啼啼,沒男人難道日子就過不了了嗎?”
說這話原是想勸解周姐,讓她振作起來,沒料想這幾句話卻如小李飛刀齊刷刷紮進周小鳳心裡,令她渾身刺痛。她手裡的白酒瓶猛地摜在地闆上:“劉寇蘭,你又有什麼出息?你這八年全靠别人養活!你不會真以為生了小孩還能争家産吧?做你的春秋大夢!”柯鎮惡的鐵蒺藜噼裡啪啦朝劉寇蘭飛去。
劉寇蘭腦子轟的一聲炸了,手裡的熱毛巾先于理智啪嗒砸到周小鳳的醉臉上,咬牙忍了半天,竭力平靜下來:“我稀罕他家産?你錯了。我要生這個小孩,是因為我是他媽。”
劉寇蘭拖着行李走了,留下周小鳳繼續在床上躺屍。房間裡一下子寂寞如雪,隻剩淚水噗嗤掉下來融進被窩的聲音。周小鳳猛烈地咳嗽幾聲,緩慢地立起來,環顧四周。
十一
四川,七月中旬,蟬鳴聲聒噪不絕。
汗水順着後背緩緩淌下,唯有門前這塊大石頭給劉寇蘭的屁股沁來一絲涼爽,她支起下巴,對着屋後巍峨綿延的山脈發呆。
幾個月來,除了老趙快把電話打爆,隻剩薛梅花來過電,但并非出于關心,而是為了洩密。
劉寇蘭的眼睛順着電磁波爬到劉寇蘭身上,輕易便看到她由于興奮而大力擺動的頭顱:“你知道是誰把你的事說出去的?你笃定猜不到!徐小月!她不知道在哪裡遇到老趙老婆,把你給供了出去,哼哼……我早覺得她這人有心機……”薛梅花替她一番打抱不平。劉寇蘭百思不得其解。
弟媳叫吃飯了,劉寇蘭挺着大肚子勉強站起來,撣撣灰,蹒跚着挪進屋。小軍連忙站起來要攙她,她擺擺手,緩緩坐了下來,她媽沒看她,光顧着給孫子叉菜,弟媳婦端着盤炒青菜不輕不重地擱在桌子上。侄子小丘身上的衣裳真是耐洗耐作,不依不饒地在劉寇蘭眼前晃。
小軍扒拉了兩口,突然道:“娟子,我一早殺好給你的老母雞呢,藏哪去了?”
弟媳撇了撇嘴:“哎呀,給忙忘了,姐快生了,營養得跟上。”
小軍擱下筷子要發火,劉寇蘭趕忙攔着:“你這脾氣也太沖!娟子整天忙裡忙外,那還能叫她再專門為我一個開小竈?咱家夥食不是挺好的嘛,你這說的好像誰虐待我似的。”
她媽的聲音從鼻腔裡發出來:“誰敢虐待你?你肚子裡的可是大老闆的娃。”
劉寇蘭上嘴唇扣住下嘴唇,沒作聲。
下午開始陣痛,劉寇蘭躺床上挨着,心想等疼得再猛一點,就可以去醫院了。她盯着天花闆發愣,這疼痛感像是懷孕後就沒來過的月經,既熟悉又陌生。十四年前她生周屏的時候,也是這個痛法嗎?
夜裡疼痛感忽然不合常理的劇烈起來,一波又一波,蠻橫無理。她半坐起來,扯着濕漉漉的床單撕着喉嚨喊:“媽!小軍!快送我去醫院!我要生了!”小軍急得一頭一臉的汗,兩個女人卻無聲無息。
劉寇蘭用袖子擦了擦汗:“小軍,你送我去就成,我也不是第一次生孩子。”
小三卡卯足了力氣在路上飛馳,道路崎岖颠簸,劉寇蘭抓着扶手,脖子被硌得生疼,肚子裡翻江倒海,心想,他娘的孩子都快颠出來了,然而想說話卻沒有力氣,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朦胧中,好像有一個小孩子胖乎乎的軀體被塞進腹中,等待生養。
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擡上擔架,映入眼簾的是幾雙鄭重的眼睛和一水淡藍色口罩。她霎時慌了,恐懼侵襲四肢五骸,不安地掙紮起來,扭着頭喊小軍,小軍湊上來安慰她:“姐,你别怕,進去一會就生了。娟子生娃就很快的。”她張了張嘴想說話,眼淚卻湧上來,在臉上沖刷出道道鴻溝,一個名字及一串号碼沒來由地蹿到她腦子裡,生根發芽。
十二
深夜11點23分,周小鳳被電話鈴吵醒,接通後闖入耳朵的是一片嘈雜,說話聲哭泣聲碰撞聲不絕。正納悶,有人嗚嗚咽咽地說話了:“周姐,我是小蘭。”那邊又有人在急聲勸告,聲音裡還挾裹着一絲詫異:“什麼時候了還打電話?你年紀老大不小了,第一次生孩子嗎?”聽到這句話,周小鳳頓悟,扯着嗓子叫起來,生怕電話挂斷:“你别怕,開免提,我跟你說話!”
手機躺在劉寇蘭耳旁,哇哇啦啦地傳來周小鳳的指揮,無非也就是醫護人員那些話,别緊張,深呼吸,放松,用力。但劉寇蘭的惶急漸漸熄滅了,開始順從助産士的指示,集中注意力于生産。胎兒在腹中奮力前行,一點點擠向溫暖而狹窄的産道。旁邊的護士鼓勵道:“加把勁!小孩子頭出來了!”
劉寇蘭微微一僵,心裡蒙上一層恐懼,使不上勁了,幹張着嘴喊不出聲來。
“怎麼了?快用力呀,就差一點點了!”助産士眼裡滿是焦急。“怎麼了?聽人家醫生的話啊,一會就好,别媽的關鍵時刻掉鍊子!”周小鳳倚在床靠背上,忍不住開口叫罵,房間裡黑漆漆一片。
劉寇蘭忽然哭了,眼淚噴湧而出:“我不生了,我有什麼本事養活他?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她的尖叫、哭泣近乎耍無賴,一衆醫護人員都呆了,懷孕六七個月變卦要打胎的也不是沒見過,在産房因為疼痛口齒不清、賭氣說不生的也見過,但眼前這樣離譜的倒是自女娲補天來頭一回。但此刻箭在弦上,豈能不發?
“放屁!你叫孩子管我叫聲幹媽,餓不死你們娘倆!”周小鳳恨鐵不成鋼。
劉寇蘭被罵得打了個激靈,止住淚,這時腹中猛地一墜。
嘈雜聲、呐喊聲和勸慰聲交織着,重重疊疊,跌宕起伏,這時,嬰兒圓滾滾的小腿蹬離産道,為這場交響樂奏響了最高音。她感到渾身的骨骼、肌肉、毛孔怔了一下,漸漸收縮。淚眼朦胧裡,她看到胎兒被高高舉起,被血污沾染的身體上映出炫目熾熱的光芒,好像振翅欲飛。依稀瞧見那嬰兒的面目,輪廓像極了大女兒周屏。
她疲憊地籲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完)
附(一):王軍:另一種現實:自我的故事——嚴孜銘小說評論
另一種現實:自我的故事
王軍
五年前當嚴孜銘發表第一篇小說的時候,和大多數青少年作者一樣,因為一種無法選擇的原因,她從校園的世界開始出發,帶着青春一代的集體意識,帶着輕盈和感傷的筆觸寫下了她們自己的故事,順帶着,在這些講述自我的故事中,也普遍性地不那麼容易找到可以區别于他人的特質,在她最早的幾篇小說《流年》《奔跑的燈火》後面,我們看到的,是一張難以識别的模糊面孔。
在那之後,嚴孜銘有點奇怪地寫了一些作品,比如古龍體的言情小說《謎城雪》,還有讓她獲得過泰州優秀劇作獎的改編劇本《胭脂扣》,這些作品和前期的青春小說放在一起,在題材和故事結構上完全不是一個路數,其效果和目的都讓人難以琢磨,一眼看去,嚴孜銘似乎失去了方向。當然,這種狀态很快就被證明隻是一個過渡,一方面,是因為在這些方向不明的作品中,叙事的層次感有了加強,語言描述也更加張揚多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嚴孜銘迅速創作出幾篇頗具想象力和立體性的小說,于是當我們回溯這些作品時,我們發現了一條95後如何追求及建構自我的發展脈絡。
寫于2016年的《一隻有思想的貓》采用了類童話的叙述,小說選取了一隻小野貓作為叙事者,逐漸交叉展開了貓城存在着的三個世界:家貓受人寵愛衣食無憂;流浪貓中的長老們依靠幹淨整潔的外表,得到人們的另眼相看,它們在流浪貓中有着巨大的優越感;第三種是野貓,外形粗魯,到處流浪、捕食老鼠。小野貓從小跟着老野貓黑叔流浪在貓的世界,跟随過長老而後被抛棄,被人收養又離家出走,最終回到野貓世界并死于人類的虐殺。這是一個有點抽象的關于自由的故事,有童話的外衣但絕不是童話或傳奇,小野貓沒有成為勇敢堅強的英雄,而是在漂浮的世界裡輾轉變化,有脆弱和恐懼,但是隐藏在它身體裡的基因密碼,是無法改變的自由沖動。寫到這裡,随着小野貓形象的清晰化,嚴孜銘的形象也清晰起來,自由不也是她的自我嗎?而更重要的是,她意識到了在童話和象征之間,是另一種現實,是普通人在這個巨大到無邊無際的世界裡身不由己地沉浮,而總有一些人在沉浮中努力地想站立起來……
當《會飛的鳥巢》幾個月前出現在我們眼前時,我們可以确定,嚴孜銘的這個自我意識已經和她筆下的主人公一樣真正地站立起來。在進行了前面的鋪墊之後,這難道不是一種順理成章的結果嗎?劉寇蘭年少時被拐賣到周家并生下了女兒周屏,後來她瞅準機會逃回了農村老家,故事到這裡往往就應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因為這樣的凄慘故事正是宏大叙事願意緊緊抓住不放的焦點,而故事主人公往後的命運,就交給日常生活吧,那些瑣碎的東西沒有矚目的價值……但是在嚴孜銘那裡,這裡卻成了故事的開始。劉寇蘭去了城裡打工,她遇見了小老闆老趙,很快成為老趙的情人,在這樣的半真半假身份中度過了8年,現在她懷上了老趙的孩子——就像丁玲發現貞貞的故事一樣,嚴孜銘發現了劉寇蘭——寫這個故事,需要嚴孜銘、劉寇蘭和讀者都具有一種叫做勇氣的東西。劉寇蘭怎麼辦?本能地,她接受了好朋友周姐的建議,利用老趙不想要這個孩子的意圖,以流産的承諾換取了一套房子,她有了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女人最重要的安全依靠。但是女人全部的自我經驗傳統卻在這個過程中,堅強地注入到弱小的劉寇蘭身上,當外在的一切都在推動她抛棄這個生命時,她的内在意識卻一步一步反向而行,于是這個不能奢談自我的人卻比所有人都勇敢地堅持住了身體的呼喚,她背棄了承諾,抛棄了城裡的一切,返回農村孤獨地生下了這個孩子。手下留情的嚴孜銘沒有堅決地讓劉寇蘭被全世界所抛棄,她讓劉寇蘭的女兒、弟弟和自身已經焦頭爛額的周姐,站在了劉寇蘭以及孩子的身後……
好了,嚴孜銘20歲;你可以用“她才20歲”或者“她已經20歲”兩個視角來看待她的小說,不過無論哪個視角,都應該感到欣慰,她有天賦,對小說層次感的把握以及對細節的叙述能力都很強;可能也會有遺憾,她的作品不是太多,她的思想也并不通體完備,她甚至還在苦惱于自己對作品主題的精确把握。但是,道路追尋的“自覺性”是比作品數量重要得多的東西,不容懷疑的是,她選擇了走一條張揚以及深入現實的道路。當然,在這樣的道路上,想象生活和融入生活、實踐人生和思考人生以及寫作人生,需要更有效地平衡,怎麼平衡,這個問題就交給嚴孜銘自己去解決吧,對于她來說,也許挑戰越多,她的自我就會越闊大,這一點,嚴孜銘五年來的寫作故事已經證明……
附(二):嚴孜銘作品目錄
嚴孜銘作品目錄
一、獲獎情況:
1.2017年小說《一隻有思想的貓》獲泰州市第三屆稻河文學獎
2.2015年12月小說《迷城雪》獲泰州市首屆“八尾貓杯”兒童文學獎
3.2015年11月劇本《胭脂扣》獲泰州市首屆“梅蘭春”戲曲獎
二、作品發表情況:
1.短篇小說《流年》刊載于《延河》2012年7月刊
2.中篇小說《會飛的鳥巢》刊載于《特區文學》2017年第4期(《楚苑》2018年第1期轉載)
3.小說《奔跑的燈火》刊載于《泰州晚報》(2014.12.21)(《福州晚報》轉載)
4.小說《一隻有思想的貓》刊載于《稻河》2016年第6期(《淳青文學》2017年第1期轉載)
5.現代詩《等》刊載于《羅塘》2016年第1期
6.散文《讀金庸》刊載于《泰州晚報》(2016.4.24)
7.散文《當群衆演員》刊載于《泰州日報》(2016.5.8)
8.散文《想起梅豔芳》刊載于《新周刊》(2016.1.8)(《bat365在线中国官网登录入口報》(2016.2.29)轉載)
9.散文《總是異鄉人》刊載于《泰州日報》(2015.4.12)
10.散文《假如可以重返青春》刊載于《泰州日報》(2015.12.26)
11.散文《軍訓的故事》刊載于《泰州日報》(2014.11.2)
12.小說《迷城雪》刊載于《稻河》2014年第6期
13.小說《邱磊的天才歲月》刊載于《花叢》2009年第1期
三、其他:
1.2017年5月參加江蘇省作協第28期青年作家讀書研讨班
2.2017年11月公衆号【原鄉書院】鄭潤良主持欄目推介《嚴孜銘:情緒無處安放|中國文壇精英盤點之90後小說家嚴孜銘專輯》
3. 2011年長篇小說《如此動情的意外》與鳳鳴軒網站簽約連載。